梳妆奁上的蝴蝶

多少年过去了，在梦里我还常常看见一个着红装的扁豆女孩在花丛中追逐蝴蝶的情形。栅栏边上的花木香气氤氲着我的心房，夹杂着陈年老酒般甘醇而美丽的气息。我听到蝴蝶飞舞时发出的微微振颤的声音，在日落西山的时刻，伴着樱红悄悄歌唱了……

奶奶是喜欢蝴蝶的，深究缘故，年幼时的我并不能解释清楚，直到爷爷奶奶去世多年以后，这个疑问才在我的心里明朗。

儿时的印象中，奶奶卧病在床的那些日子里，不知怎的，花木园子里开满了黄色的无名小花。暗香飘进阴暗潮湿的房间，一只蝴蝶从窗外飞了进来，奶奶看着停在桌子上的蝴蝶发呆。盈满泪水的眼眶潮湿得如同雾气迷蒙的镜面，没有一丝血色的脸颊泛起了薄云的潮红。也许在奶奶的心里，蝴蝶是另一个尘世不可预知的征兆，亦或是，她等它已经很久很久了。

被炉火熏黑的墙旁堆放着已经潮湿的木柴，爷爷勉强将其一把一把扔进灶膛，大黑锅里的水逐渐沸腾起来。爷爷将暖水袋吹开，漏斗套在袋嘴上，小心翼翼将水舀入。很快热水袋鼓起来，爷爷用力塞紧袋嘴，拿着热水袋走到奶奶的床旁，放进被窝中。两眼相望，不言不语。

奶奶安详地在睡梦中离去，头微微倾向窗口方向。我相信奶奶一定跟蝴蝶告别过了才离去。只剩爷爷一个人蜷缩在堂院的角落里默默地抽着旱烟，背影看起来十分落寞清苦。我走到爷爷的身边。那只布满一条条蚯蚓似的血管的手拿着烟杆子都在颤抖，金属锅内的烟丝发出“吧唧吧唧”的燃烧声。爷爷面如槁灰的脸上有一种欲哭无泪的惆怅，黄脂膏牙的口中发出一声又一声的叹息。抽到让自己剧烈咳嗽的时候，爷爷就把放在一旁的铜痰盂拉过来，烟袋里的烟丝抖落在他大大小小的筋疙瘩上，他也只是无力地拍了下大腿。

“爷爷——”我轻轻地拉扯了一下他的衣角，“我想奶奶了。”

“我也想她了。”

“你说奶奶现在在哪里呢，她会在干啥？”

“她应该在一个有花有草的地方，劈柴，洗衣，挑水，浇花……每天都可忙了，说不准又累得在大树下呼呼大睡了。”

“那我可以去找她吗？我会帮奶奶一起做，不让她那么累！”

“傻孩子，你还小，那么重的活就让爷爷来做好啦。”

“嗯，那我，我就给爷爷递烟杆子，等爷爷干活累了的时候可以抽上一口。好不好？”

“好，好，好呀……”爷爷激动得脸上泛起了红潮。

爷爷在一个夜晚突然走了，倚靠在朱红斑驳的门柱旁，嘴角还带着浅浅的笑。爷爷和奶奶的遗体在同一天举行了火葬。我站在焚尸炉前，炙热的火光似乎要把我也连同溶化掉。当炉门关上的那一刻，熊熊大火瞬间燃起，呲裂的声响撕扯着我的心。一道道黑烟慢慢从顶部飘散出来，淡开去，就像抓不住的尘埃的一样，我也留不住任何东西。

父母在收拾遗物时发现奶奶的樟木箱，铜搭襻已经坏了，打开 一看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只精致的紫檀木梳妆奁。这只梳妆奁很旧了，上面的红漆都斑驳了，色泽也都脱落殆尽，但擦得干净，都可以看到漆下的木丝。最引人注目的是，奁面上一对相依相偎展翅欲飞的蝴蝶，姿态坦然，纤细蹁跹。我轻轻地抚着上面的“龙凤呈祥”的刻字，抚着那铜环，那铁扣，原本以为打开会是一些年代已久的旧首饰，但万万没想到里面居然是一叠整整齐齐的信！看着一张张泛黄的信纸，里面是爷爷满满的一片情意：娟，昨天我在工厂加班，不能和你一起推车回家，不好意思，不要生我的气了，好吗？娟，这几天你说我吃胖了，但是我知道就算胖了也不用担心没人要吗，嘿嘿。今天，你说喜欢那只蝴蝶别针，等我攒够了钱，我一定买来送给你当生日礼物……

这一次，爷爷要去赴他人生中最重要的约定了，他要帮奶奶一起劈柴，洗衣，挑水，浇花……一起在大树下累得呼呼大睡。这是我第一次看见爱情的模样，真的很美很美，哪怕裹挟着死亡呼啸而来，它还是我心中见过的最美的风景。

秋风瑟瑟，我躺在花木园子里，看见一只只金黄色的蝴蝶飘落在我的胸前，陪伴我的还有深埋在大榕树下的紫檀木梳妆奁。纵然韶华流逝，回忆湮没成一张张泛黄的情书，那只嫁妆奁上的蝴蝶也会永远翩翩起舞在时光的深处，哪怕最后化为火花，星星点点，沫沫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