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七十五

作者:苏轼

◎书二十首
【谢欧阳内翰书】
轼窃以天下之事,难于改为。自昔五代之余,文教衰落,风俗靡靡,日以涂
地。圣上慨然太息,思有以澄其源,疏其流,明诏天下,晓谕厥旨。于是招来雄
俊魁伟敦厚朴直之士,罢去浮巧轻媚丛错采绣之文,将以追两汉之余,而渐复三
代之故。士大夫不深明天子之心,用意过当,求深者或至于迂,务奇者怪僻而不
可读,余风未殄,新弊复作。大者镂之金石,以传久远;小者转相摹写,号称古
文。纷纷肆行,莫之或禁。盖唐之古文,自韩愈始。其后学韩而不至者为皇甫湜。
学皇甫湜而不至者为孙樵。自樵以降,无足观矣。伏惟内翰执事,天之所付以收
拾先王之遗文,天下之所待以觉悟学者。恭承王命,亲执文柄,意其必得天下之
奇士以塞明诏。轼也远方之鄙人,家居碌碌,无所称道,及来京师,久不知名,
将治行西归,不意执事擢在第二。惟其素所蓄积,无以慰士大夫之心,是以群嘲
而聚骂者,动满千百。亦惟恃有执事之知,与众君子之议论,故恬然不以动其心。
犹幸御试不为有司之所排,使得搢笏跪起,谢恩于门下。闻之古人,士无贤愚,
惟其所遇。盖乐毅去燕,不复一战,而范蠡去越,亦终不能有所为。轼愿长在下
风,与宾客之末,使其区区之心,长有所发。夫岂惟轼之幸,亦执事将有取一二
焉。不宣。
【谢梅龙图书】
轼闻古之君子,欲知是人也,则观之以言。言之不足以尽也,则使之赋诗以
观其志。春秋之世,士大夫皆用此以卜其人之休咎,死生之间,而其应若影响符
节之密。夫以终身之事而决于一诗,岂其诚发于中而不能以自蔽邪?《传》曰:
“登高能赋,可以为大夫矣。”古之所以取人者,何其简且约也。后之世风俗薄
恶,惭不可信。孔子曰:“今吾于人也,听其言而观其行。”知诗赋之不足以决
其终身也,故试之论以观其所以是非于古之人,试之策以观其所以措置于今之世。
而诗赋者,或以穷其所不能,策论者,或以掩其所不知。差之毫毛,辄以摈落,
后之所以取人者,何其详且难也。夫惟简且约,故天下之士皆敦朴而忠厚;详且
难,故天下之士虚浮而矫激。伏惟龙图执事,骨鲠大臣,朝之元老。忧恤天下,
慨然有复古之心。亲较多士,存其大体。诗赋将以观其志,而非以穷其所不能;
策论将以观其才,而非以掩其所不知。使士大夫皆得宽然以尽其心,而无有一日
之间仓皇扰乱、偶得偶失之叹。故君子以为近古。轼长于草野,不学时文,词语
甚朴,无所藻饰。意者执事欲抑浮剽之文,故宁取此以矫其弊。人之幸遇,乃有
如此。感荷悚息,不知所裁。
【谢范舍人书】
轼闻之古人,民无常性。虽土地风气之所禀,而其好恶则存乎其上之人。文
章之风,惟汉为盛。而贵显暴著者,蜀人为多。盖相如唱其前,而王褒继其后。
峨冠曳佩,大车驷马,徜徉乎乡闾之中,而蜀人始有好文之意。弦歌之声,与邹、
鲁比。然而二子者,不闻其能有所荐达。岂其身之富贵而遂忘其徒耶?尝闻之老
人,自孟氏入朝,民始息肩,救死扶伤不暇,故数十年间,学校衰息。天圣中,
伯父解褐西归,乡人叹嗟,观者塞涂。其后执事与诸公相继登于朝,以文章功业
闻于天下。于是释耒耜而执笔砚者,十室而九。比之西刘,又以远过。且蜀之郡
数十,轼不敢远引其他,盖通义蜀之小州,而眉山又其一县,去岁举于礼部者,
凡四五十人,而执事与梅公亲执权衡而较之,得者十有三人焉。则其他可知矣。
夫君子之用心,于天下固无所私爱,而于其父母之邦,苟有得之者,其与之喜乐,
岂如行道之人漠然而已哉!执事与梅公之于蜀人,其始风动诱掖,使闻先王之道,
其终度量裁置,使观天子之光,与相如、王褒,又甚远矣。轼也在十三人之中,
谨因阍吏进拜于庭,以谢万一。又以贺执事之乡人得者之多也。
【上王兵部书】
荆州南北之交,而士大夫往来之冲也。执事以高才盛名,作牧如此,盖亦尝
有以相马之说告于左右者乎?闻之曰:骐骥之马,一日行千里而不殆,其脊如不
动,其足如无所着,升高而不轾,走下而不轩。其技艺卓绝而效见明著至于如此,
而天下莫有识者,何也?不知其相而责其技也。夫马者,有昂目而丰臆,方蹄而
密睫,捷乎若深山之虎,旷乎若秋后之兔,远望目若视日而志不存乎刍粟,若是
者飘忽腾踔,去而不知所止。是故古之善相者立于五达之衢,一目而眄之,闻其
一鸣,顾而循其色,马之技尽矣。何者?其相溢于外而不可蔽也。士之贤不肖,
见于面颜而发泄于辞气,卓然其有以存乎耳目之间,而必曰久居而后察,则亦名
相士者之过矣。
夫轼,西州之鄙人,而荆之过客也。其足迹偶然而至于执事之门,其平生
所治以求闻于后世者,又无所挟持以至于左右,盖亦易疏而难合也。然自蜀至于
楚,舟行六十日,过郡十一,县三十有六,取所见郡县之吏数十百人,莫不孜孜
论执事之贤,而教之以求通于下吏。且执事何修而得此称也?轼非敢以求知而望
其所以先后于仕进之门者,亦徒以为执事立于五达之衢,而庶几乎一目之眄,或
有以信其平生尔。
夫今之世,岂惟王公择士,士亦有所择。轼将自楚游魏,自魏无所不游,恐
他日以不见执事为恨也,是以不敢不进。不宣。轼再拜。
【与刘宜翁书】
轼顿首宜翁使君先生阁下。秋暑,窃惟尊体起居万福。轼久别因循,不通问
左右,死罪!死罪!愚暗刚褊,仕不知止,白首投荒,深愧朋友。然定命要不可
逃,置之勿复道也。惟有一事,欲谒之先生,出于迫切,深可悯笑。古之学者,
不惮断臂刳眼以求道,今若但畏一笑而止,则过矣。轼龆龀好道,本不欲婚宦,
为父兄所强,一落世网,不能自逭。然未尝一念忘此心也。今远窜荒服,负罪至
重,无复归望。杜门屏居,寝饭之外,更无一事,胸中廓然,实无荆棘。窃谓可
以受先生之道。故托里人任德公亲致此恳。古之至人,本不吝惜道术,但以人无
受道之质,故不敢轻付之。轼虽不肖,窃自谓有受道之质三,谨令德公口陈其详。
伏料先生知之有素,今尤哀之,想见闻此,欣然拊掌,尽发其秘也。幸不惜辞费,
详作一书付德公,以授程德孺表弟,令专遣人至惠州。路远,难于往返咨问,幸
与轼尽载首尾,勿留后段以俟愤悱也。或有外丹已成,可助成梨枣者,亦望不惜
分惠。迫切之诚,真可悯笑矣。夫心之精微,口不能尽,而况书乎?然先生笔端
有口,足以形容难言之妙,而轼亦眼中无障,必能洞视不传之意也。但恨身在谪
籍,不能千里踵门,北面抠衣耳。昔葛稚川以丹砂之故求句嵝令,先生倘有意乎?
峤南山水奇绝,多异人神药,先生不畏岚瘴,可复谈笑一游,则小人当奉杖屦以
从矣。昨夜梦人为作易卦,得《大有》上九,及觉而占之,乃郭景纯为许迈筮,
有“元吉自天佑之”之语,遽作此书,庶几似之。其余非书所能尽,惟祝万万以
时自重。不宣。
【上王刑部书】
轼今日得于州吏,伏审执事移使湖北。窃以江陵之地,实楚之故国,巴蜀、
瓯越、三吴之出入者,皆取道于是,为一都会。其山川之胜,盖历代所尝用武焉。
其间吴、蜀、魏氏尤悉力争之。宋有天下,王师平高继冲,至于降孟昶,下周保
权,又皆出此。其人才之秀,风物之美,有屈、宋、伍、祢之赋咏存焉。建节旄
而使者,专有是土。其见倚之重,为吏之乐,岂细也哉。然执事处之,则未足贺。
诚以执事之材力地望,宜进任于时,不宜任此。或者以谓蛮反,南方用兵,湖北
邻也,宜择人抚之,故以属执事。使诚有是议,当出于庙堂,非愚所得知,所不
敢臆定。所敢伏思者,人患材不足施,或不得施,岂以位之彼此大小为择哉。于
执事之心,当亦若是,肆吾力充吾职而已,岂以位之彼此大小动吾意哉?固执事
之所务也。不宣。轼再拜。
【与佛印禅老书】
轼启。归宗化主来,辱书,方欲裁谢,栖贤迁师处又得手教,眷与益勤,感
怍无量。数日大热,缅想山门方适清和,法体安稳。云居事迹已领,冠世绝境,
大士所庐,已难下笔,而龙居笔势,已自超然,老拙何以加之。幸稍宽假,使得
款曲抒思也。昔人一涉世事,便为山灵勒回俗驾,今仆蒙犯尘垢,垂三十年,困
而后知返,岂敢便点涴名山!而山中高人皆未相识,而迎许之,何以得此,岂非
宿缘也哉。向热,顺时自爱。不宣。轼再拜。
收得美石数百枚,戏作《怪石供》一篇,以发一笑。开却此例,山中斋粥今
后何忧,想复大笑也。更有野人于墓中得铜盆一枚,买得以盛怪石,并送上结缘
也。
【上荆公书】
轼顿首再拜特进大观文相公执事。近者经由,屡获请见,存抚教诲,恩意甚
厚。别来切计台候万福。轼始欲买田金陵,庶几得陪杖履,老于钟山之下。既已
不遂,今来仪真,又已二十余日,日以求田为事,然成否未可知也。若幸而成,
扁舟往来,见公不难也。向屡言高邮进士秦观太虚,公亦粗知其人,今得其诗文
数十首,拜呈。词格高下,固已无逃于左右,独其行义修饬,才敏过人,有志于
忠义者,其请以身任之。此外,博综史传,通晓佛书,讲集医药,明练法律,若
此类,未易以一一数也。才难之叹,古今共之,如观等辈,实不易得。愿公少借
齿牙,使增重于世,其他无所望也。秋气日佳,微疾想已失去,伏冀顺时候,为
国自重。
【上韩枢密书】
轼顿首上枢密侍郎阁下。轼受知门下,似稍异于寻常人。盖尝深言不讳矣,
明公不以为过。其在钱塘时,亦蒙以书见及,语意亲甚。自尔不复通问者,七年
于兹矣。顷闻明公入西府,门前书生为作贺启数百言。轼辄裂去,曰:“明公岂
少此哉!要当有辅于左右者。”昔侯霸为司徒,其故人严子陵以书遗之曰:“君
房足下,位至台鼎,甚善。怀仁辅义天下悦,阿谀顺旨要领绝。”世以子陵为狂,
以轼观之,非狂也。方是时,光武以布衣取天下,功成志满,有轻人臣之心,躬
亲吏事,所以待三公者甚薄。霸为司徒,奉法循职而已,故子陵有以感发之。今
陛下之圣,不止光武,而明公之贤,亦远过侯霸。轼虽不用,然有位于朝,未若
子陵之独善也。其得尽言于左右,良不为过。
今者,贪功侥幸之臣,劝上用兵于西北。使斯言无有,则天下之幸,孰大于
此;不幸有之,大臣所宜必争也。古今兵不可用,明者计之详矣,明公亦必然之,
轼不敢复言。独有一事,以为臣子之忠孝,莫大于爱君。爱君之深者,饮食必祝
之,曰:“使吾君子孙多,长有天下。”此岂非臣子之愿欤?古之人君,好用兵
者多矣。出而无功,与有功而君不贤者,皆不足道也。其贤而有功者,莫若汉武
帝、唐太宗。武帝建元元年,蚩尤旗见,其长亘天。后遂命将出师,略取河南地,
建置朔方。其春,戾太子生。自是之后,师行盖十余年,兵所诛夷屠灭死者不可
胜数。巫蛊事起,京师流血,僵尸数万,太子父子皆败。故班固以为太子生长于
兵,与之终始。唐太宗既平海内,破灭突厥、高昌、吐谷浑等,且犹未厌,亲驾
征辽东。当时大臣房、魏辈皆力争,不从,使无幸之民,身膏草野于万里之外。
其后太子承乾、齐王佑、吴王恪,皆相继诛死。其余遭武氏之祸,残杀殆尽。武
帝好古崇儒,求贤如不及,号称世宗。太宗克己求治,几致刑措,而其子孙遭罹
如此。岂为善之报也哉?由此言之,好兵始祸者,既足以为后嗣之累,则凡忍耻
含垢以全人命,其为子孙之福,审矣。
轼既无状,窃谓人主宜闻此言,而明公宜言此。此言一闻,岂惟朝廷无疆之
福,将明公子孙,实世享其报。轼怀此欲陈久矣,恐未信而谏,则以为谤。不胜
区区之忠,故移致之明公。虽以此获罪,不愧不悔。皇天后土,实闻此言。
【上吕相公书】
轼昨日面论邢夔事。愚意本谓刑鼻是平人,邢夔妄意其为盗杀之,苟用犯时
不知勿论法,深恐今后欲sha6*人者,皆因其疑似而杀,但云“我意汝是盗”即免矣。
公言此自是谋杀,若不勘出此情,安用勘司!轼归而念公言,既心服矣,然念近
者西京奏秦课儿于大醉不省记中,打杀南贵,就缚,至醒,取众证为定,作可悯
奏,已得旨贷命,而门下别取旨断死。窃闻舆议,亦恐贷之启奸,若sha6*人者得以
醉免,为害大矣。轼始者亦以为然,固已书过录黄,再用公昨日之言思之,若今
后实醉不醒而杀,其情可悯,可以原贷,若托醉而杀,自是谋杀,有勘司在。邢
夔犯时不知,秦课儿醉不省记,皆在可悯之科,而邢夔臀杖编管,秦课儿决杀,
似轻重相远,情有未安。人命至重,若公以为然,文字尚在尚书省,可追改也。
【与章子厚书】
轼顿首再拜子厚参政谏议执事。去岁吴兴,谓当再获接奉,不意仓卒就逮,
遂以至今。即日,不审台候何似?
轼自得罪以来,不敢复与人事,虽骨肉至亲,未肯有一字往来。忽蒙赐书,
存问甚厚,忧爱深切,感叹不可言也。恭闻拜命与议大政,士无贤不肖,所共庆
快。然轼始见公长安,则语相识,云:“子厚奇伟绝世,自是一代异人。至于功
名将相,乃其余事。”方是时,应轼者皆怃然。今日不独为足下喜朝之得人,亦
自喜其言之不妄也。
轼所以得罪,其过恶未易以一二数也。平时惟子厚与子由极口见戒,反覆甚
苦,而轼强狠自用,不以为然。及在囹圄中,追悔无路,谓必死矣。不意圣主宽
大,复遣视息人间,若不改者,轼真非人也。来书所云:“若痛自追悔往咎,清
时终不以一眚见废。”此乃有才之人,朝廷所惜。如轼正复洗濯瑕垢,刻磨朽钝,
亦当安所施用,但深自感悔,一日百省,庶几天地之仁,不念旧恶,使保首领,
以从先大夫于九原足矣。轼昔年粗亦受知于圣主,使少循理安分,岂有今日。追
思所犯,真无义理,与病狂之人蹈河入海者无异。方其病作,不自觉知,亦穷命
所迫,似有物使。及至狂定之日,但有惭耳。而公乃疑其再犯,岂有此理哉?然
异时相识,但过相称誉,以成吾过,一旦有患难,无复有相哀者。惟子厚平居遗
我以药石,及困急又有以收恤之,真与世俗异矣。
黄州僻陋多雨,气象昏昏也。鱼稻薪炭颇贱,甚与穷者相宜。然轼平生未尝
作活计,子厚所知之。俸入所得,随手辄尽。而子由有七女,债负山积,贱累皆
在渠处,未知何日到此。见寓僧舍,布衣蔬食,随僧一餐,差为简便,以此畏其
到也。穷达得丧,粗了其理,但禄廪相绝,恐年载间,遂有饥寒之忧,不能不少
念。然俗所谓水到渠成,至时亦必自有处置,安能预为之愁煎乎?
初到,一见太守,自余杜门不出。闲居未免看书,惟佛经以遣日,不复近笔
砚矣。会见无期,临纸惘然。冀千万以时为国自重。
【答刘巨济书】
轼启。人来辱书累幅,承起居无恙。审比来忧患相仍,情怀牢落,此诚难堪。
然君在侍下,加以少年美才,当深计远虑,不应戚戚徇无已之悲。贤兄文格奇拔,
诚如所云,不幸早世,其不朽当以累足下。见其手书旧文,不觉出涕。诗及新文,
爱玩不已。都下相知,惟司马君实、刘贡父,当以示之。恨仆声势低弱,不能力
为发扬。然足下岂待人者哉!《与吴秀才书》论佛大善。近时士人多学谈理空性,
以追世好,然不足深取。时以此取之,不得不尔耳。仆老拙百无堪,向在科场时,
不得已作应用文,不幸为人传写,深可羞愧,以此得虚名。天下近世进人以名,
平居虽孔孟无异,一经试用,鲜不为笑。以此益羞为文。自一二年来,绝不复为。
今足下不察,犹以所羞者誉之,过矣。舍弟差入贡院,更月余方出。家孟侯虽不
得解,却用往年衣服,不赴南省,得免解。其兄安国亦然。勤国亦捷州解,皆在
此。因风时惠问,以慰饥渴。何时会合,临纸怅然。惟强饭自重。
【与孙运勾书】
轼启。脾能母养余脏,故养生家谓之黄婆。司马子微著《天隐子》,独教人
存黄气入泥丸,能致长生。太仓公言安谷过期,不安谷不及期。以此知脾胃完固,
百疾不生。近见江南老人,年七十二,状貌气力如四五十人。问其所得,初无异
术,但云平生习不饮汤水耳。常人日饮数升,吾日减一合,今但沾唇而已。脾胃
恶湿,饮少,胃强气盛,液行自然,不湿。虽冒暑远行,亦不念水,此可谓至言
不繁。闻曼叔比得肿疾,皆以利水药去之。中年以后,一利一衰,岂可数乎?当
及今无病时,力养胃气。若土能制水,病何由生。陈彦升云,少时得此病,服商
陆、防已之类,皆不效,服金液丹,炙脐下,乃愈。此亦固胃助阳之意也。但火
力外物,不如江南老人之术耳。姜橘辣药,例能张肺,多为肿媒,不可服,有书
以告之为佳也。
【与王庠书三首(之一)】
轼启。远蒙差人致书问安否,辅以药物,眷意甚厚。自二月二十五日,至七
月十三日,凡一百三十余日乃至,水陆盖万余里矣。罪戾远黜,既为亲友忧,又
使此两人者,跋涉万里,比其还家,几尽此岁,此君爱我之过而重其罪也。但喜
比来侍奉多暇,起居佳胜。轼罪大责薄,居此固宜,无足言者。瘴疠之邦,僵朴
者相属于前,然亦有以取之。非寒暖失宜,则饥饱过度,苟不犯此者,亦未遽病
也。若大期至,固不可逃,又非南北之故矣。以此居之泰然。不烦深念。前后所
示著述文字,皆有古作者风力,大略能道意所欲言者。孔子曰:“辞达而已矣。”
辞至于达,止矣,不可以有加矣。《经说》一篇,诚哉是言也。西汉以来,以文
设科而文始衰,自贾谊、司马迁,其文已不逮先秦古书,况其下者。文章犹尔,
况所谓道德者乎?若所论周勃,则恐不然。平、勃未尝一日忘汉,陆贾为之谋至
矣。彼视禄、产犹几上肉,但将相和调,则大计自定。若如君言,先事经营,则
吕后觉悟,诛两人,而汉亡矣。轼少时好议论古人,既老,涉世更变,往往悔其
言之过,故乐以此告君也。儒者之病,多空文而少实用。贾谊、陆贽之学,殆不
传于世。老病且死,独欲以此教子弟,岂意姻亲中,乃有王郎乎?三复来贶,喜
抃不已。应举者志于得而已。今程试文字,千人一律,考官亦厌之,未必得也。
如君自信不回,必不为时所弃也。又况得失有命,决不可移乎?勉守所学,以卒
远业。相见无期,万万自重而已。人还,谨奉手启,少谢万一。
【与王庠书三首(之二)】
轼启。二卒远来,承手书两幅,问劳教诲,忧爱备尽。仍审侍奉多暇,起居
万福,感愧深矣。轼罪责至重,上不忍诛,止窜岭海,感恩念咎之外,不知其他。
来书开说过当,非亲朋相爱保全之道,悚息!悚息!寄示高文新诗,词气比旧益
见奇伟,粲然如珠贝溢目。非独乡闾世不乏人为喜,又幸珍材异产,近出姻戚,
数日读不释手。每执以告人曰:“此吾家王郎之文也。”老朽废学久矣,近日尤
不近笔砚,见少时所作文,如隔世事、他人文也。足下犹欲使议论其间,是顾千
里于伏枥也。轼少时本欲逃窜山林,父兄不许,迫以婚宦,故汩没至今。南迁以
来,便自处置生事,萧然无一物,大略似行脚僧也。近日又苦痔疾,呻吟几百日,
缘此断荤血盐酪,日食淡面一斤而已。非独以愈,实务自枯槁,以求寂灭之乐耳。
初欲独赴贬所,儿女辈涕泣求行,故与幼子过一人来,余分寓许下、浙中,散就
衣食。既不在目前,便与之相忘,如本无有也。足下过相爱,乃遣万里相问,无
状自取,既为亲友忧及,又使此两人者蒙犯瘴雾,崎岖往来,吾罪大矣。寄遗药
物并方,皆此中无有,芎尤奇味,得日食以御瘴也。轼为旧患痔,今颇发作,外
无他故,不烦深念。会晤无期,惟万万以时保练。
【与王庠书三首(之三)】
轼启。前后所寄高文,无不达者。每见增叹,但恨老拙无以少答来贶。又流
落海隅,不能少助声名于当时。然格力自天,要自有公论,虽欲不显扬,不可得
也。程夫子尚困场屋,王贤良屈于州县,皆造物有不可晓者。海隅风土甚恶,亦
有佳山水,而无佳寺院,无士人,无医无药,杜门食淡,不饮酒,亦粗有味也。
目昏,倦作书,又此信发书极多,不能尽。察之!
【答陈季常书】
轼启。惠兵还,辱得季常手书累幅,审知近日尊候安胜。择、括等三凤毛皆
安,为学日益,喜慰无量。轼罪大责薄,圣恩不赀,知幸念咎之外,了无丝发挂
心,置之不足复道也。自当涂闻命,便遣骨肉还阳羡,独与幼子过及老云并二老
婢共吾过岭。到惠将半年,风土食物不恶,吏民相待甚厚。孔子云:“虽蛮貊之
邦行矣。”岂欺我哉!自数年来,颇知内外丹要处。冒昧厚禄,负荷重寄,决无
成理。自失官后,便觉三山跬步,云汉咫尺,此未易遽言也。所以云云者,欲季
常安心家居,勿轻出入,老劣不烦过虑,决须幅巾草履相从于林下也。亦莫遣人
来,彼此须髯如戟,莫作儿女态也。在定日作《松醪赋》一首,今写寄择等,庶
以发后生妙思,着鞭一跃,当撞破烟楼也。长子迈作吏,颇有父风。二子作诗骚
殊胜,咄咄皆有跨灶之兴,想季常读此,捧腹绝倒也。今日游白水佛迹山,山上
布水三十仞,雷辊电散,未易名状,大略如项羽破章邯时也。自山中归来,灯下
裁答,信笔而书,纸尽乃已。托郡中作皮筒送去。想黄人见轼书,必不沉坠也。
子由在筠,极安。处此者,与轼无异也。书云,老躯极健,度去死远在。读之三
复,喜可知也。吾侪但断却少年时无状一事,诚是。然他未及。子由近见人说,
颜状如四十岁人,信此事不辜负人也。不宣。轼再拜。
【与谢民师推官书】
轼启。近奉违,亟辱问讯,具审起居佳胜,感慰深矣。轼受性刚简,学迂材
下,坐废累年,不敢复齿缙绅。自还海北,见平生亲旧,惘然如隔世人,况与左
右无一日之雅,而敢求交乎?数赐见临,倾盖如故,幸甚过望,不可言也。
所示书教及诗赋杂文,观之熟矣。大略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
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态横生。孔子曰:“言之不文,行之不远。”
又曰:“辞达而已矣。”夫言止于达意,疑若不文,是大不然。求物之妙,如系
风捕影,能使是物了然于心者,盖千万人而不一遇也。而况能使了然于口与手者
乎?是之谓辞达。辞至于能达,则文不可胜用矣。扬雄好为艰深之词,以文浅易
之说,若正言之,则人人知之矣。此正所谓雕虫篆刻者,其《太玄》、《法言》
皆是类也。而独悔于赋,何哉?终身雕虫,而独变其音节,便谓之经,可乎?屈
原作《离骚经》,盖风、雅之再变者,虽与日月争光可也。可以其似赋而谓之雕
虫乎?使贾谊见孔子,升堂有余矣,而乃以赋鄙之,至与司马相如同科!雄之陋,
如此比者甚众。可与知者道,难与俗人言也。因论文偶及之耳。欧阳文忠公言文
章如精金美玉,市有定价,非人所能以口舌定贵贱也。纷纷多言,岂能有益于左
右。愧悚不已。
所须惠力法雨堂字。轼本不善作大字,强作终不佳,又舟中局迫难写,未能
如教。然轼方过临江,当往游焉。或僧有所欲记录,当作数句留院中,慰左右念
亲之意。今日已至峡山寺,少留即去。愈远。惟万万以时自爱。不宣。
【与孙知损运使书】
文安北城,如涉无人之境,其渐可虞。庙堂已留意,兵久骄惰,自合警策之。
数年乃见效。惟极边弓箭社射生极得力,虏所畏惮,公必旧知之矣。以数勾集一
月,村堡几虚,公私惴惴。北贼亦多相时生心,社人亦苦勾集劳费。此出入守望,
与虏长技同,亲戚坟墓所在,人自为战,不忧其不闲习也。宜与永免冬教,又当
有以优异劝奖之。已条上其事,更月余可发。此事行之边臣,无赫赫之功,然经
久实事无如此者。觇者多云可汗老疾,欲传雏,雏为人猜忌好兵,边人尽知之。
此岂可不留意。愿公痛为一言,心之精,意所不能言,上书岂能尽也。虏涵浸德
泽久矣,其势亦未遽渝盟,但恐雏儿鸷忍,其下必有不忠贪功好利之人谋之,必
先使北贼小小盗边,托为不知。若不折其萌芽,狃于小利,张而不已,必开边隙。
备御之策,惟安养弓箭社,及稍加优异,使当淬砺以待小寇,策无良于此者矣。
所条上数事,亦甚稳帖,不至张皇。惟乞免人户折变,所费不多。及立闲名目,
奖社人头首。又乞复回易收息,时遣机宜僚属,费少钱粮,就地头赏其高强者耳。
【与王定国书】
罪大责轻,得此已幸,未尝戚戚。但知识数人缘我得罪,而定国为己所累尤
深,流落荒服,亲爱隔绝。每念至此,觉心肺间便有汤火芒刺。今得来教,既不
见弃绝,而能以道自遣,无丝发芥蒂,然后知公真可人,而不肖他日犹得以衰颜
白发厕宾客之末也。扬州有侍其太保,官于烟瘴地十余年。比归,面色红润,无
一点瘴气。只是用磨脚心法,此法定国自知之,更请加功不废。每日饮少酒调食,
令胃气壮健。安道软朱砂膏,轼在湖亲服数两,甚觉有益利。可久服。子由昨来
陈相别,面色殊清润,目光炯然。夜中行气脐腹间,隆隆如雷声。其所行持,亦
吾辈所常论者,但此君有志节能力行耳。粉白黛绿者,俱是火宅中狐狸、射干之
流,愿公以道眼看破。此外又有事,须少俭啬,勿轻用钱物。一是远地,恐万一
阙乏不继。一是灾难中用贬恶,消厄致福之一端也。
又递中领手教,知已到官无恙,自处泰然,顿慰悬想。知摄二千石,风声震
于殊俗,一段奇事也。
轼近颇知养生,亦自觉薄有所得,见者皆言道貌与往日殊别,更相阔数年,
索我阆风之上矣。兼画得寒林墨竹,已入神品,行草尤工,只是诗笔殊退也。不
知何故?
昨所寄临江军书,久已收得。二书反覆议论及处忧患者甚详,既以解忧,又
以洗我昏蒙,所得不少也。然所谓“非苟知之亦允蹈之”者,愿公常诵此语也。
杜子美困厄中,一饮一食,未尝忘君,诗人以来,一人而已。今见定国,每有书
皆有感恩念咎之语,甚得诗人之本意。仆虽不肖,亦当仿佛于庶几也。
近有人惠大丹砂少许,光彩甚奇,固不敢服,然其人教以养火,观其变化,
聊以悦神度日。宾去桂不甚远,朱砂差易致,或为致数两,因寄及,稍难即罢,
非急用也。穷荒之中,恐有一奇事,但以冷眼阴求之。大抵道士非金丹不能羽化,
而丹材多在南荒,故葛稚川求勾漏令,竟化于廉州,不可不留意也。陈璨一月前
直往筠州看子由,亦粗传要妙,云非久当此来。此人不唯有道术,其与人有情义,
久要不忘如此,亦自可重。道术多方,难得其要,然轼观之,唯能静心闭目,以
渐习之,似觉有功。幸信此语,使气流行体中,痒痛安能近人也。
迩来江淮间酷暑,殆非人所堪,况于岭外?唯道德清旷,必有以解烦释闷者。
入秋来翛然清远,计尊候安胜。
君学术日益,如川之方增,幸更着鞭多读史书,仍手自抄为妙。造次!造次!
轼自谪居以来,可了得《易传》九卷,《论语说》五卷。今又下手作《书传》。
迂拙之学,聊以娱老,且以为子孙藏耳。子由亦了得《诗传》,又成《春秋集传》,
想知之,为一笑耳。辱惠书并新诗、妙曲,大慰所怀。河冻胶舟,咫尺千里,意
思牢落可知。得此佳作,终日喜快,滞闷冰释,幸甚!幸甚!近在常置得一小庄
子,岁可得百石,似可足食。非不知扬州之美,穷猿投林,不暇择木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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